移民房东们的美国梦:一切清零,从头开始

 

如果有人问我,当年到美国留学,最初印象深刻的是什么事儿?那我肯定会告诉他,“当然是找房子了。”刚刚踏上这片陌生的土地,顶要紧的是找个落脚的地方。可那时我们这些留学生钱囊羞涩,每月几百或至多一千美元的助学金,租豪华公寓如同天方夜谭,多半都是在校园附近找出租房。

回想起来,当年的那些落脚点,不只是给了我一个栖身之地,也让我遇见了形形色色的美国房东:瑞吉、凯莉和帕特。不由得感叹,人与人的相遇相识真是因了一个缘。

奇异的伴侣:在地下室修家电的伊朗科学家

第一次见到瑞吉,我有点怕他。不是因为他头上裹的那条暗绿色的头饰,也不是因为他下颔飘动的那缕乱蓬蓬的大胡子,而是因了他的那双眼。那双眼在盯着你看时,眼神却落在了别处,像是在看着远处一个若有若无的地方,这让我心里升起一股莫名的恐惧感。

倒是站在一旁的瑞吉太太让我这颗惶恐的心稍稍安定下来。她看上去并不亮眼,比瑞吉要矮半头,典型英格兰女人的模样,一双大眼睛掩饰不住疲倦,还有那么一点点忧伤,使人不忍再多看一眼。她伸出瘦弱的手,轻轻地握了一下我的手,谦和地自我介绍说:“我叫凯瑟琳,叫我凯莉就好了。”凯莉边说边引领着我看她家的房子。

这是一间已有四五十个年头的旧式独立房,客厅和餐厅连着,都不大,很拮据的样子。客厅显然是被女主人刚刚收拾过,杂七杂八的东西都堆到后面的餐厅去了,只有立在屋角的大吉他格外显眼,旁边还摆着乐谱架。我心里有些纳闷,看不出这对夫妇有音乐细胞。

凯莉又带我到楼上准备出租的那个房间,一打开房门,跳进视线的是摆在屋角的一张大大的红木写字台。一个小男孩正蹲在地毯上玩儿,眼睛象极了凯莉。小男孩好奇又略带敌意地盯着我。我笑着问他:“你几岁了?叫什么名字?”“四岁,
Joe。”,才说完他就一溜烟地跑到楼下去了。

就在那一刻,我决定就是这一家了。因为我喜欢那张红木大书桌,它正是我所需要的,还有这个叫 Joe 的小男孩让我平生了一种亲切感。况且我也没有时间再挑选下去了,学校已经开学了。

我搬进瑞吉家的那天,凯莉没在家,瑞吉和他的儿子俩人缩在客厅的沙发上看录像,好像是个儿童片。看瑞吉笑起来跟个孩子似的,我初次见他时的那种惶恐感也烟消云散了。

瑞吉是伊朗人,凯莉的娘家在新罕布什尔州。我很好奇,他们俩人的背景相差如此悬殊,怎么会走到一起呢?但我不好问,胡乱打听别人的私事不太好。凯莉看上去总在忙忙碌碌,她在一个政府下属非盈利机构工作,每天早晨七点钟就走了。瑞吉似乎没什么正当职业,每天早晨他把儿子送到附近的一家学龄前学校,回到家就一头钻进地下室,不知道他在倒腾些什么。

等到周末我去地下室洗衣服时,才发现这地下室就如同一间实验室,各种各样的仪表,五花八门的工具,我真猜不透这瑞吉到底是干什么的。一个令你感到神秘的人,也往往会令你感到不安,对我来说,瑞吉就是这样一个人。

周末通常是这个家庭最悠闲惬意的时刻。晚饭后,全家人坐在客厅的地毯上,凯莉弹起吉他,瑞吉合着乐曲唱我听不懂的歌。他的声音低沉,仿佛是从遥远的沙漠随风飘来似的,很美很忧郁。

有几次我下楼来,见凯莉正依偎在瑞吉的怀里,俩人陶醉在另一个世界里。我不由地想起了三毛和荷西,还有撒哈拉沙漠。可在我眼前的,却是一位英格兰女子和一位来自遥远东方的男人。

一个阳光明媚的下午,凯莉回来得早,瑞吉接儿子去了。我们便聊了起来,凯莉谈起了瑞吉的身世。瑞吉是位物理学家,在霍梅尼执政期间,因政治歧见被迫流亡到美国来的。噢,我这才恍然大悟,地下室那些个仪表工具,原来是瑞吉做家电维修用的,这是他在美国赖以谋生的本钱。

瑞吉和凯莉是在教会社区活动中认识的,我忍不住问凯莉:“你们恋爱结婚,你父母没有反对吗?”凯莉认真地说:“我妈妈是中学老师,她是支持我的。就是我父亲有些担心,他是怕我们的生活习惯不一样,以后会有麻烦。”她还半开玩笑地说,“嗨,我和他最大的麻烦,是我真的无法忍受他做的那种绿菜汤。”

凯莉说得没错,有几次见瑞吉喝那种闻起来味道怪怪的浓绿菜汤,我也直反胃。瑞吉却极其热情地给我盛了一碗,幸好他没有一直盯着看我喝下去,不然还真不知道该如何收场呢。

感恩节到了,凯莉的父母双双从新罕布什尔州赶到女儿家来过节。他们看上去都很有修养,难得与小外孙的见面,老夫妇兴奋不已,Joe更是撒欢地里里外外跑个不停。凯莉还邀请了她的朋友,正在某大学读书的一对来自波兰的夫妇。

那天晚上瑞吉的话特别多,大概不是因为吃了火鸡,而是多喝了两杯红葡萄酒。他的话匣子一打开,就如滔滔江水无法停止。他谈克林顿的中东政策,谈前苏联的解体,谈中国的经济改革。我还是第一次听他讲那么多话,俨然是个进入角色的演说家在努力说服他的听众,尽管并没有谁与他争辩。

瑞吉最感兴趣的话题是中国,他非常赞赏中国的经济改革,最令我吃惊的是,虽然从没去过中国,他居然了解许多细节,比如农村的“包产到户”,比如开辟经济特区。他还不时地拿波兰跟中国加以对比,搞得我心里很窘迫,真不想让凯莉的朋友感到难堪。

凯莉的父母听得非常专心,还不时地提出点问题,使瑞吉愈发激情澎湃。看得出,他们是真爱自己的女儿,也从心底里接纳了这个来自遥远中东古国的女婿。

我喜欢瑞吉这一家,尤其是那个小男孩Joe。每天晚上他都故意找些借口磨蹭到我房间来,他喜欢我书桌上摆的那些中国特色的小玩意,还缠着我给他讲中国故事。我给他看我的影集和集邮册,他什么都好奇,我们成了无话不说的好朋友。

有一天,Joe忽然很认真地问我,“你知道,这个房间是谁的吗?”我不假思索地回他说,“当然是我的了。”Joe却反驳说,“不对,这本来是我的房间。我妈妈答应过的,我过了四岁生日,就可以拥有自己的房间了。”

我略感诧异,“那你妈妈怎么变卦了呢?”小男孩眨着大眼睛,“嗯,她说爸爸工作出了问题,得把这房间租出去。”说着他低下了头,在嗓子眼里咕哝道,“真不知道妈妈要让我等到几岁。可我也不愿意让你走,我们是好朋友呢。”听着小男孩的这番话,还有他那祈盼的眼神,我真的不知道该说什么才好了。

我懂凯莉,她的日子过得拮据,她需要钱。可瑞吉不知道怎么去赚钱,他虽然是个男人,可却撑不起这个家来。凯莉她很累,很疲倦,也很无奈,但她却从来没有抱怨。世界上就有这样一种女人,她们好像生来就懂得,人活着就得含辛茹苦。凯莉便是其中的一个。

不过,住了半年后,我还是决定得搬走,不然就对不起Joe了。只要我在这儿住下去,他就不可能拥有自己的房间。

送我走的那天,凯莉显得有些不好意思,瑞吉倒没有,他好像永远生活在自己的那个世界里。不过这一次,他的眼神没有去看远方,而是看着我,他挥挥手,大声说:“祝你好运,东方女孩!”

凯莉,瑞吉还有Joe从我的视线中消失了。可是凯莉那双疲惫的眼睛、瑞吉那永远凝视着远方的眼神,还有小男孩那祈盼的目光,却永远定格在了那个寒冷的冬夜,成了我无法抹去的一缕记忆。

帕特,红酒,女人泪:被给予“太多”的墨西哥老太

搬到帕特家住完全是个偶然,那时我动了回国的打算,只剩最后一个学期了,临时找个落脚点而已。帕特独居的那间二层小楼,不大不小,好象是老天特意给我准备的。也因此结识了这位来自墨西哥的老太太。人与人的相识,还真有那么点儿缘。

帕特给我的第一印象并不怎么太好。她的那张脸,不知是哪儿出了问题,总给人一种凶巴巴的感觉。尤其是那双眼睛,好象充满了怨气,随时随地都可能迸发出来。

搬进她家的第一天晚上,我正在自己房间里收拾东西,帕特气喘吁吁地爬上楼来,她人很重,把个木板楼梯踩得咯吱咯吱直响。她在我房门口站定了,说:“怡,你知道我是一个人住这房子,两个女儿都出嫁了,就剩我一个老婆子。所以你来和我一起住,做个伴,我很高兴。”说完,她自己先哈哈地笑了起来。她这一笑,脸竟也变得生动起来,眼睛眯成了一条缝,看上去可爱多了。

可她的笑声戛然而止,忽然板起脸,十分严肃地对我说,“怡,有一点需要有言在先,可不能往家里招男朋友,那不公平。你懂吗?”

听了她这半带胁迫式的请求,我几乎要笑出声来。帕特却满脸正经,她一点都不觉得这有什么可笑的,依然认真地追问我,“你能答应这一条吗?”

我赶紧收起笑,也一本正经地回她,“没问题,答应你了!”

心里却在暗自嘀咕,嗯,看来嫉妒真是女人的天性,不管多老了,妒心都依旧啊。帕特这么坦白的嫉妒,倒叫我平生出几分喜爱。好一个性情中人,是我喜欢的那一种。

帕特属于朝九晚五的上班族,她在联邦政府某部门工作,是搞城市规划设计的。她很努力,看得出,她不是那种干事麻利行动果断的女强人,动作总显得有点慢,也许是上了年纪的缘故。所以加班加点成了帕特的家常便饭,她经常是早出晚归,回到家已经是七八点钟了。

这倒为我们俩人共进晚餐提供了绝好的机会。所谓共进,也就是共用一张饭桌子,其实还是各吃各的。她吃她的墨西哥饭,我吃我的中国饭,各得其所。

帕特爱喝葡萄酒,没有酒的晚餐,她简直就受不了。有时兴致来了,她便摆上两只酒杯,为我也斟满了一杯,不由分说地要我和她共饮。在我看来,两个女人推杯换盏,无论如何都是有点怪兮兮的行为,所以就总是借故推脱。帕特并不在意我的婉拒,只要喝上酒,她便完全陶醉在自己的世界里了。

酒醉话就多,帕特说得最多的就是她的两个女儿。大女儿并不令她满意,这小妮子不听话,早早地嫁给了一个银行小职员,读的四年大学全白费了。大概帕特觉得读书有个学位,也算是女人的一种资本。最让她自豪的是二女儿,她不光人聪明,拿了一个计算机的硕士学位,还在大都市纽约找到了一份高薪工作。最关键的是,她是个有主见的女孩,嫁给了一位大公司的高管,前途那就不用说了。帕特功利的婚嫁观,让我平生出一种错觉,她好象是一百年前在中国被裹了脚的女人。

这些故事帕特不知道唠叨了多少遍,可每一次她都像讲新故事一样新鲜,眼睛也格外地亮起来。“怡,你看看美国多好啊,我的老二才刚刚工作,就拿五万美元的年薪,五万啊,那可不是个小数字啊。唉,我自己虽然薪水不高,可我的假期多呀,好好享受生活的滋味,多难得。美国啊,真是给了我太多太多了!”后来我才发现,这句话是帕特的口头禅。每次讲完故事,这便是她习惯性的结束语。

“美国给了我太多太多!”嗯,想想这话也有道理。尤其是对帕特这样的第一代移民,她体会得更多是美国的宽容富有,还有自食其力有劳就有得的社会规则。

和所有的女人一样,帕特也特别喜欢逛街。有几次,她约我一起去逛商场。每一次去,她都不会空手而归,总是稀里糊涂买回来一大堆东西,等下一个周末,又把一半的东西搬回商场去退掉。我笑她,看你累不累呀?她却乐此不疲地说:“嗨,你不懂,这叫满足购物欲。你看美国就是好,挣的钱足够花不说,花得也值。东西真是物美价廉。想想在美国,我们得到的真是太多太多了。”想不到,帕特的“美国给了我太多太多”,居然也包括逛街买衣服,外加随意退货。这一条可是无论哪个女人都喜欢的呀,帕特算是说对了。

令我困惑不解的是,帕特从来不提她的先生,这对一个美国女人来说,是有些怪异的事情。因为我所见过的美国太太们,多半是爱把先生挂在嘴边的。我暗自思忖,莫不是帕特的先生已经不在了。

有时,帕特会接连几天心情阴霾,回到家就把自己关在楼上的卧室里,谁都不理。这时的帕特和那个谈笑风生爱讲故事的老太太相比,简直是判若两人。

到底是什么惹得帕特如此抑郁?会不会和她先生有关系呢?偶然在地下室的沙发上,我看到了帕特的全家照,那大概是二十年前拍的。这是个看上去无比幸福的家庭。照片上帕特先生看上去很年轻,好象比她还要小几岁。两个乖女儿笑得无忧无虑天真烂漫。帕特对先生的事守口如瓶,这里面没准会有什么故事呢。端详着这幅全家福,我禁不住在心里揣摩着。

周五的晚上,帕特照例回来得很晚。她重重地把自己摔在客厅的沙发里。看她那疲惫的样子,我便轻手轻脚地往楼上走去。哪想到那边发出了轻轻的一句:“怡,能陪我呆一会儿吗?我很闷。”我把抬起的脚缩了回来,重新走回到客厅,坐在帕特对面的沙发椅上。帕特略带感激地看了我一眼,站起身来,去厨房拿来了酒杯和一瓶还没打开的红葡萄酒。她用眼神询问我是不是来一杯,我摇摇头,她便给自己斟满了杯子。

“你知道今天是什么日子?”

“什么日子?星期五。”我有些木纳地看着她,不知她到底想说什么。

“唉,今天是我的结婚周年日,二十五年了。”帕特边说边喝下去半杯酒,她摆出了想喝个一醉方休的架势。

“那你先生他……?”我有点口吃,不知道该问什么。不等我说完,帕特就开口了。

“别提那个坏男孩了,噢,我的天,他可害苦我了。”说完这句话,她把剩下的半杯酒一饮而尽,接着又给自己倒了一杯。我想拦她,可她把手摆摆,那意思是说自己没事。看来帕特是想给我讲她的爱情故事了,这会是个怎样的故事呢?

“我和他都是十几岁来到这个国家,我从墨西哥来,他的家乡是哥伦比亚。我们俩上的同一所大学,毕业后,我工作了,他继续读了法学院,他的志向是做一名律师。他聪明能干,如愿以偿地进了一家公司,开始了律师生涯。我们结婚了,你能想象得到吗?他向我求婚时,是那么虔诚。那时的我呀,每天就如同活在蜜罐子里似的。”

帕特说着,眯起了她的眼,仿佛沉浸在早已久远的甜蜜往昔之中。我也禁不住遐想起年轻的帕特,不像现在这么胖,苗条的倩影,与先生成双成对。那后来呢?我期盼的眼神鼓励着帕特继续说下去。

“怡,我告诉你说啊,这男人变起心来,那才快呢。”帕特似乎从梦幻中醒了过来,眼中那一抹温柔渐渐变得冰冷了。“唉,都是因为公司派他去法国分公司做法律顾问,才一年哪,一切就都变了,变了,变得不可收拾了。坏男孩!美国给了他太多的机会,连婚姻都是。”

我这还是第一次听到帕特说抱怨美国的话。她又喝下去一杯,这一回,我可真得拦住她了,不然她要是醉倒在楼下,我怎么好把她抬到楼上去呀?帕特不肯听我的,仍然自顾自地喝酒。

“他离开家那一年,我们的大女儿才十一岁。人哪,真的很决绝。那一天,我就这样坐在客厅里,坐了整整一夜。我就是想不明白,我到底做错了什么呀?”帕特唏嘘着,满脸是泪。

错?一段姻缘的结束,是对错就能说得清的吗?我默然。帕特又举起酒杯,红红的葡萄酒合着泪,她一饮而进。我起身把她从沙发上扶起来,劝她上楼去,因为我也有种欲哭无泪的感觉。帕特踉踉跄跄地回到自己的房间,一头便倒在床上。离婚的女人啊,结婚纪念日成了她最心痛的日子。

终于,我还是决定搬到公寓去住,不是嫌帕特的唠叨,而是我先生决定要来美国了。我当然得信守那条诺言,可当我兴奋地告诉帕特时,她显得有些失落,什么都没说。

搬走的那天,帕特去上班了。清早起来,我下楼来,见客厅的茶几上留了一张纸条,还有一瓶红葡萄酒。那纸条上写着:“怡,谢谢你在这里,我们一起度过的好时光。没什么好送给你的,这瓶红葡萄酒是我去加州出差时买的,是南加州的特产,那儿是我的家乡。你带走吧,和你先生一起喝。祝你好运!帕特。”

拿起那瓶酒,透过红红的液体,我仿佛看到了一个女人所历经的世事红尘。

环顾一下这间小屋,又想起了我和帕特一起看中国春晚录像带的情景,看到相声小品节目时,她虽然听不懂,却也跟着我一起傻笑。我不忍再多看一眼,把房门钥匙放在茶几上,轻轻地带上那扇门,两滴冰凉的东西从我的脸上滑落下来……

离开帕特那间小屋已经二十年了,可我还会时常想起这个南美老太太。帕特早该退休了,不知道她现在的心情还好不好,是不是还在怨恨着那个坏男孩,她还会觉得美国给了她太多太多吗?

移民移民,无论是来自遥远的东方古国,还是从近邻墨西哥哥伦比亚,来到这片新大陆,原来的一切都得清零,每个人都得从头开始。瑞吉和帕特,只是千百万北美移民的一小点。移民让他们得到了什么,又失去了什么?或许他们从未追问过自己。在这里能求得一份生存,于他们已经是心满意足了。

 

 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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